【导读】日常科幻,如关于人与机器人协存和纠缠的日常叙事,是近年来活跃的科幻支流,在未来想象文化中扮演重要角色。它对公众认知影响大,擅长在近未来想象世界中试验人性、伦理以及人之境遇及其变化,读者或观众能获得体验未来的机会,从而实现对不确定未来的间接免疫。它不应被简单地认为是过度想象,但需要处理好与技术想象、未来预言的关系,规避跨学科交流中的隔阂,也需理性的受众和优秀的作品。【关键词】日常科幻 近景科幻 未来想象 思想实验 机器人 人工智能
近年来,勾绘近未来日常场景的科幻作品大量涌现,笔者将其称为“日常科幻”或“近景科幻”,本文采用前一种概念进行论述。“日常科幻”,是世界构建在时间和空间上都强调近在的科幻亚类,即在近未来日常生活空间中聚焦人与各种类人/后人或智能技术关系的世界拟构与思想实验。在时间维度上,日常科幻类似于“近景想象”(时间距离约50年)[1]。相比太空歌剧等时间和空间上的远景想象,日常科幻不是想象大幅脱离当下现实的产物,不会引发受众强烈的认知疏离,而是从当下关切出发,对经验世界有节制地外推或延伸;它不再塑造夸张的恶托邦或异世界,而是更看重人在近未来技术世界与社会组织形式的境遇,以及人与技术及其后果的共存与纠缠。在世界科幻史中,已存在与日常科幻接近的概念。除了较易理解的“近未来科幻”(Near-future SF),加拿大科幻作家杰夫·瑞曼(Geoff Ryman)等作家在新世纪伊始还提出了“世俗科幻”(Mundane SF),旨在倡导科幻向“地球和此时此地的转向/回归”。[2]15它与太空歌剧、外星人叙事等“不现实”的想象和叙事划清界限,聚焦与人和地球(或太阳系)事物,倡导遵守科学常识,避免不可能出现的技术,并认为“机器人、虚拟现实、增强基因组、纳米技术、量子力学是科幻发展的沃土”[2]13。2019年,科幻小说集《2029:明日故事》在德国出版,“明日故事”旨在“勾绘近景和熟悉的未来,而非时间上遥远的科幻奇观,也非恶托邦末日”[3]9。日常科幻应兼具世俗科幻的空间诉求和明日故事的时间规划。日常科幻概念的产生源于对当下科幻热点现象的归纳,而非像世俗科幻那样刻意拒绝宏大和远景叙事。日常科幻与远景宏大叙事的审美趣味和意义不同,但也不乏交集,不少作品兼具两种因素,后者常萌发自日常,以营造代入感。机器人(人工智能)、后人类、虚拟世界以及生态环境等都是日常科幻的重要主题。其中,人机日常交互叙事就是日常科幻的典型代表。科幻是极复杂丰富的文艺现象,本文在论述日常科幻的重点、潜能和困境时,主要以近期中外机器人日常叙事为例。实际上,人机日常叙事已有较长传统。《沙人》(1816)、《未来夏娃》(1886)等19世纪最重要的早期机器人故事均为日常叙事。在德国作家E.T.A.霍夫曼的小说《沙人》中,仿人自动机(即早期机器人)奥林匹娅即被伪装、混入市井生活中,被主人公误当真人爱护,还成了当时女性的讽刺镜像——在机器人真相大白后,“许多情人要求热恋的女子反其道而行之,唱歌、跳舞不要合拍子……不能只是洗耳恭听,也要偶尔说话,且须以思想和感觉为前提”[4]46-47。但从《罗素姆的万能机器人》(1921)和《大都会》(1927)开始,特别是在20世纪中后期的机器人叙事中,机器人进入更宏大的社会语境中,或成为反叛造物与人展开存在之争。例如,罗素姆的万能机器人和终结者,或成为星际旅行中的工具或随从,如C-3PO和Data。好莱坞等娱乐资本为吸引观众而放大了西方传统中的焦虑型人造人文化,致使此时人机对立场景随处可见。但机器人恶托邦叙事带来的审美满足感和认知新奇感于近年来已经降低,人机日常叙事的存在感显著增强。相比以往同类作品,当今人机日常叙事的内容更加多元,更有现实关切,它不再关注人在技术面前是否存在的问题,而是去探讨如何存在。以人机之恋和情爱为例,日韩电影《我的女友是机器人》(2008),美国电影《她》(2013),《黑镜》之《马上回来》(2013),麦克尤恩小说《机器如我》(2018),德国小说《我是你的人》(2019),中文电影《机械画皮》(2020)及电视剧《智能爱人》(2021)等大量作品近年来涌现——论影响力,近期国内作品尚难以比肩魏雅华小说《我决定与机器人妻子离婚》(1981)或春晚小品《机器人趣话》(1996),但数量上远超以往,魏雅华也推出了续篇《别跟机器人谈恋爱》(2018)。日本小说《艾比斯之梦》(2006)、美国电影《机器人与弗兰克》(2012)和马来西亚动画短片《换电池》(2013)等则探讨了现实热点机器人养老问题。日常科幻虽非新生科幻亚类,但与当今科技世代关联紧密。一方面,科幻在国内已非“寂寞的伏兵”[5]255,作品不断涌现的日常科幻也溢出了原有范畴,越来越强势地汇入了大众文化和未来想象文化;另一方面,它虽然并非源于近年来的AI热潮,AI热却的确给了它极大的推力,并赋予了它更多现实意义。随着近年来智能技术飞速发展,科技已深度渗透人的生活和自身,人与机器人的共生协存在部分场所已成现实。鉴于此,社会的愿景或焦虑不断积聚,这不仅体现在学术研究和大众媒体中,也体现在科幻作品中。技术专家和技术明星、伦理学家和科哲学者、社会学家、未来学家、科幻人、投资者、媒体人和普通民众等组成了躁动不安的未来想象共同体,聚集在不少人笃定的新启航时代大门外,纷纷输出着理念、愿景或焦虑。这种未来想象文化成为当下时代精神和社会文化的重要部分,在AlphaGo成名之后一度成为热潮。其中,尤其是近未来想象牵动着社会和民众的敏感神经。AI是未来想象的重要对象之一,它有时被类人格化为智能机器人,机器人在技术和形象方面都是AI的显性代表。从技术现实出发的近未来想象影响了机器人叙事,人机日常叙事不断挤压恶托邦叙事的空间,机器人叙事呈现出具有一定现实理性的“日常转向”。从这个角度来看,不少日常科幻作品是受到当今现实和文化兴奋点所驱动、拟绘近未来的想象叙事,是将当下想象和情绪掷向近未来日常的思想实验。比尔·盖茨曾预言近未来“家家都有机器人”,它会像个人电脑般普及。[6]如果此预言成真,人性、伦理和人之境遇会发生何种变化?科幻对科技想象和反思尤为敏感,是当世文化和未来想象的共同载体,它既不会也不应在这场由多学科共同参与的时代讨论中缺席。瑞典科幻剧《真实的人类》(2012—2014)及其英美改编《人类》(在国内被错译为《真实的人类》,2015—2018)和中国改编的《你好,安怡》(2021)等都是对这个问题的全景关注,《机器如我》和石黑一雄小说《克拉拉与太阳》(2021)等作品也从不同侧面进行了回应。不同领域的未来想象不宜区分高下,它们有不同的关注重点和表达方式。机器人日常叙事是对某种假设性或可能性未来世界的具象化呈现,它探讨的重点是近未来世界中的人性、伦理、人的境遇及其变化。
首先,日常科幻机器人形象是人性的镜像和催化剂。阿西莫夫认为,robot是科幻小说“造词贡献”中最重要的词[7]59,但android、automaton、Maschinenmensch等早于科幻文类出现的机器人子概念也很重要,机器人是“复杂的语言和文化现象……不同类型[机器人]或会导向不同的阐释空间”[8]112-113。当前,概念创新的速度在加快:《真实的人类》使用了hubot概念,即human和robot的结合;《你好,安怡》使用了中文原创新词“芯机人”,即机器人概念的变体。“芯”指代智能技术,也影射人心,即模拟的但又不同的“心”,这为有、无感情机器人的塑造做好了准备。芯机人的语法落脚点是“人”,这意味着它与机器人同为浪漫式表达。汉语中的机器人虽以“人”结尾,但包含工业机器人、扫地机器人在内的多种与人关联相对较小的亚类,这类机器人本应有更准确的称谓:自动机(器),或至多是“仿人自动机”。与之相比,芯机人和hubot意味着更暧昧和复杂的人机关系,作为人的自我投射和复制,它们更契合中文“机器人”给人的感觉,能与人性和伦理产生更多交集。在产生阶段,机器人首先是人的欲望情感假以技艺或科技的结晶和投射,以实现某种复制或替代作用;在成型之后,不管它被赋予哪种角色,它又成为人的另一个自己和镜像,令人更好地自视和自知。在《沙人》中,主人公咒骂女友是没有生命的仿人自动机;在当下汉语日常语用中,“我是个没有感情的……机器”式的自我调侃却是流行语——随着时间和情境变化的是机器人的称谓和人类自比机器人的方式,不变的是机器人的镜像功能。在《你好,安怡》中,不管是芯机人混入人类世界后的观察,还是人类与芯机人的相互羡慕,抑或人类感性行事与芯机人保姆理性要求之间的冲突,以及人类女性在芯机人与前夫之间坚决选择前者的态度,都映照出人的欲望、情结以及人性的光辉与阴暗;机器人同时也是催化剂,能让人的感性、焦虑、私心与伪善在人机交互中显影。其次,机器人日常叙事以思想实验形式编织伦理之网,虽不提供答案,但可催人反思。当机器人简单和理性的“逻辑”遇到复杂人性,伦理冲突就难以避免。《真实的人类》系列抓住了人类家庭与芯机人家庭两条线,交织出一张复杂的伦理网:技术造物伦理(科学家伦理)、家用机器人伦理、机器人养子伦理、机器人养老伦理、人机之恋伦理(性爱机器人伦理)、人机结合或曰赛博格伦理,以及人机协作的边界和机器人代人、人机身份界限和机器人定位(人机平权)问题等。这张网使这个系列与不少机器人(人造人)叙事产生交集:它呈现了机器人养老伴老案例,从而与《机器人与弗兰克》等作品建立交集,有着“做人梦”的机器人令人联想到《两百岁变成人》中的安德鲁,机器人对儿童的照料涉及了《克拉拉与太阳》中机器人照料人类儿童的问题;此外,《你好,安怡》中用有意识芯机人的电子脑急救人类的问题与《别让我走》中的伦理难题相通。加上日常科幻对人之境遇和人性的演绎,使其成为包含多种微观议题的人性人伦思想实验。思想实验,其概念始于德语Gedankenexperiment(字面和实际意思均为“思想实验”),是常见于物理学、哲学的思想或推理活动,科幻世界构建也是思想实验,三类实验均属于虚构和拟构,共同路径是推理。三者差别在于物理和哲学思想实验更显性,更凸显逻辑性,而科幻则主要隐形于叙事之中,更需要受众积极感知并挖掘。机器人日常科幻可在人机共存与纠缠中试验多种设定,催人思考变化中的人机关系及其对人性和人类社会带来的影响。除了讨论与当今现实联系紧密的伦理问题,科幻还可拓展机器人伦理学,赋予机器人以主体的地位,尽管这还仅是理论假设,却是指向未来的实验:如果机器人具有人类外表、意识和情感,遵守人类规则,希望像人一样生活,道德上也未低人一等,那ta是否可等同于人或只是“它”?ta是否可拒绝为了人而牺牲自我?这是《真实的人类》系列依托有吸引力的故事情节所做的主要思想实验之一。在未来想象共同体中,科哲或伦理学家会在伦理讨论中给出答案和建议,笔者视其为“硬推理”,其结果能直接输出为社会实践中的正向和进阶价值;日常科幻剧则提供“伦理讨论的‘半成品’或‘原材料’”,剧中伦理问题归根结底需要观众思辨,因此,科幻推理可被视为“软推理”[9]114,其作用的凸显需要更多感知力和理解力。最后,日常科幻擅长具象化地展现近未来科技社会中值得反思的人之境遇。在这种未来世界图景中,不再是从当今技术角度来看不切实际的人机存在之争,而是人机交互日常中的协存或纠缠成为主要问题。人机协存会带来和谐与福祉,也可能会转化为人机纠缠,带来一系列值得反思的人机和人人关系议题。在世却无处为家的迷失感、被机器人代替或拒绝的挫败感、与机器人日常和伦理纠缠中的无奈感等都可能以某种形式出现在近未来世界中。日常科幻可以让抽象的近未来设想或可能性变得可感知,从而刺激读者观众思考人在当下和未来的境遇。作为一种未来想象,日常科幻作者并不像技术专家那样切实地讨论技术问题,不像社会学家那样直指科技引发的社会难题,也无法像科技伦理学家那样提供范式或方案。在《你好,安怡》中,除了罗切斯特斗篷原理,难觅其他硬核科技呈现,而且剧中技术也不应被对应现实;在机器代人等社会学和伦理学问题上,它的主要作用在于催促观众思考问题的多元性。在近未来的人机协存和纠缠中,人性、伦理和人之境遇的变化都是难以确定的复杂现象,日常科幻恰恰擅长塑造和讨论这种开放性和复杂性,而且能兼具批判性和人文关怀。同时,相比科技和科哲类论文或科普文章,科幻文艺的受众群体大、传播面广,极易形塑公众对科技未来的认知。对部分读者或观众来说,日常科幻是他们思考技术未来、“体验未来”的主要途径。科幻世界设定是作者从当下关切出发的未来想象结晶。科幻思想实验的价值不与想象和当下的远近程度对应。但不可否认,日常科幻比远景宏大叙事包含更多当下社会的观念、愿景、关切、顾虑与情绪,“近景想象最能刺激起当代文化心理的恐惧感和兴奋感”[1]193。可见,作家或编剧通过想象和拟构近未来世界参与当下现实讨论,日常科幻是他们通过未来镜像折射、传达给当世读者或观众的近未来世界构建。而对读者或观众来说,日常科幻提供人与技术未来提前相遇、交互和磨合的场所。近年来,机器人伴侣问题成为热议话题,但它到底会给社会和个体带来何种影响?《真实的人类》《机器如我》等作品都利用丰富的故事情节进行模拟实验,观众和读者得以观察这类模拟人机之恋模式,并从中思考当下与未来的情感境遇。可见,日常科幻具象化地提供某种未来世界设定,让人预演人与技术、人与人关系的变化,从而“间接免疫”于未来未知性和不可控性,也能缓解由恶托邦叙事引发的人与机器人关系中的疏离感。在这方面,日常科幻的作用不可替代。赵天成指出:“从线性时间的角度看,科幻是一种向前的抛掷,因而可以把这个时代的文化症候,抛到习焉不察的语境之外,在另外的维度上予以呈现和省察。”[10]146这种“向前抛掷”虽不必为对标现实或未来,但可演变为一种时间旅行。在未来体验之旅中,人们通过对科幻中未来组织形式的观察,应在理想情况下带着思考回归经验世界,获得对未知和不可控未来的间接免疫,这样或能避免人在可类比未来中感到无处为家,从而实现对未来的软着陆——如王峰在谈论AI叙事时所言,“它其实是一种练习,虽然这一练习可能跟未来的情景不一致,但是它在我们的文化形态当中植入了人工智能的必要性,增强了对人工智能的熟悉感,让我们在观念中与它共处,这具有积极的意义”[11]131;或类似于吴岩所说的“用100种幻想触摸第101种未来”,即“如果读者看过了一百种未来,那么当他明天遭遇第一百零一种未来的时候,他不会感到惊讶,他会很自然地去应对世界的新变化”。[12]德国学者波普在谈论科学与虚构时援引古希腊政治家伯里克利道:“重要的不是预言未来,而是为未来做好准备。”[13]536这种道理也适用于日常科幻。让未来到来,就是让变化到来。在不断深化的生活科技化中,人的境遇、自我认知和伦理取向也处于微妙变动之中,优秀的日常科幻作品应刺激我们对近未来进行动态观察和思考。日常科幻的这种功能之所以被归入潜能,因为它未必会被完全兑现,也存在风险:在科幻“未来体验”中,人们不能混淆科幻与现实、未来的关系,否则不仅无法发挥科幻的潜能,还会让科幻陷入争议或困境。科幻界之外有时存在两极分化的看法:一种是重视科幻的预测功能和启发意义,如在科技专家界,“没有某某科幻作品,我就不会走上研发道路”类的例子不胜枚举;另一种是对科幻的不认同态度。在当下国内未来想象共同体中,科幻有时就面临着争议或困境:一方面,它有时无法得到全面和客观评价。当某部作品符合外界学者论断时,它会是佐证;但其他时候,科幻又可能被弃之如敝屣,甚至成为负面案例。另一方面,当下国内科幻事业发展迅速、话语方式独特,有时也夸张,这也是它在跨学科相遇中不能总是被理解或接受的原因之一。这种困境意味着两组关系值得辨析:科幻想象与“过度想象”、科幻未来图景与未来预言论。科幻的影响及价值还未被国内学界充分重视,因为它作为虚构艺术无法直接指导现实,有时还被视为过度技术想象。杨庆峰指出,当今的人工智能存在过度想象化的情况,这阻碍了技术的发展。[14]9刘方喜提醒道,“人文社会科学研究更容易囿于文学隐喻叙事而陷入认为AI机器可以具有人类的性格或灵魂的‘臆想’,各类科幻文艺、商业噱头等又使这种‘臆想’在全球范围内疯传。”[15]162前者并未提及科幻应为过度想象化负责,后者也并非针对性批评科幻,但这些观点引人反思:科幻想象是否也是或应被视为对技术或未来的过度想象?科幻的艺术性质决定了它必须与现实拉开距离,虚构与科技、思想实验均是科幻的本质因素,但这种距离有时在技术专家眼中尤为扎眼。科幻在科学与幻想交界处游走,但显然主要立身于幻想这边。从科幻本身来看,科幻创作是自由的,它可顾自存在,不应为外界赋能所累。还有人认为,科幻的影响取决于如何阐释。如此看来,科幻虚构不同于现实中的过度想象,孤立地将其视为“过度”并不公正。但在接受层面上,科幻传达了某些在外界看来不合理的世界设定,形塑着人们对未来技术的认知。当有人无法甄别技术现实与想象时,或借用科幻恶托邦表达忧虑时,科幻就可能被视为过度想象,或“科幻式想象”在其他学科话语中被视为贬义。的确,科幻无须为技术科普和对标现实服务,但应避免在资本引导下不断重复勾绘吸人眼球、缺乏创造性的人机恶托邦图景[9]115,即其他领域专家最排斥的想象类型。在近年来AI热初期,人们对技术现实了解甚少,传统AI或机器人恶托邦想象此时被过度或片面解读,这引发了部分人的不当未来想象。赫拉利在《未来并非如你在电影中所见》中指出,科幻影视作品“形塑着人们如何理解现今的技术、社会和经济发展。这也意味着,科幻小说在描述科学现实的时候必须更负责,否则可能会让人产生错误想法,或将注意力浪费于错误问题”[16]472。在赫拉利眼里,误导民众的不仅有《黑客帝国》《西部世界》,还有《她》和《黑镜》等日常科幻作品。赫拉利在此仅以科技准确性来框定科幻,未考虑科幻的虚构叙事性质,这种评价并不全面,因为人们不能在科幻中要求所有细节严守科技现实,类似于不能强求古装剧成为历史教材。在科幻叙事文化演化为技术社会文化的过程中,娱乐资本迎合观众口味而对科幻叙事的引领、商业资本的噱头和大众媒体的炒作以及受众的不知情(不理性)等因素同样不可忽视。技术过度想象是极复杂的整体文化生态和情绪氛围,对它的认识不应片面和表面。但赫拉利的观点在科幻圈外极具代表性。这意味着,科幻在当下影响日甚,但科幻界内外仍有理解和话语鸿沟。相比传统恶托邦叙事,日常叙事与现实的差异较小,它一定程度上是科幻想象、叙事和影视市场走向务实和冷静的表现。它或许不会引发圈外过多批评,但它塑造的拟真感同样有被“误读”的空间。从艺术角度讲,无论是恶托邦叙事还是日常科幻作品,都无需以传播科技知识为己任,但从接受角度讲,都需关注其与“现实”话语的关系及自身的社会影响。与之相应,部分日常科幻中的未来虽看似几可触及,但对应式未来预言不是它的主要意义所在,未来预言论为科幻赢得了热度,但也带来了误解或争议。“科幻预言”至少可分两类:一类是成为现实的具体技术想象。这种“预言”被部分读者津津乐道,要么是部分科技界人士和媒体借以凸显科技发展到了可令新奇幻想成真的地步,要么是部分科幻人凸显科幻具有神奇的预言功能。但前者不过是将科幻当作炫耀时的谈资,而后者则不为勒古恩、刘慈欣和韩松等科幻作家认同。勒古恩指出:“科幻并非预言的……我写科幻小说,但科幻小说无关未来会发生什么。关于未来,我并不比你懂得多,或许比你少。”[17]151-153创意是科幻安身立命之本,不可否认它能先于现实提出一些概念,如“元宇宙”。但与其说科技志在实现科幻小说《雪崩》(1992)中的元宇宙设想,毋宁说这个科幻概念资源在科技条件和资本环境成熟后被征用。当有人得意于部分科幻预言成功案例,却意味着他同时忽视了无数的失准案例。另一类是具有思想深度的警示性未来呈现,即人们看到某种令人不安的未来图景、人技关系、人性未来或社会组织形式,不希望它以某种方式间接演化为现实,《真实的人类》中“高科技”机器人保姆给老人带来的就只是“低生活”。相比具有较高艺术价值的第二类“预言”,第一类“预言”需被谨慎看待,对它的强调或能为科幻带来些许热度,这在科幻系统内可被理解,但出圈到更多元的未来想象系统中时,过度宣传其预言之功或会引发争议。依照预言论的逻辑,那科幻“失准”或夸张叙事被认为有“误导性”也就不令人意外了。过度强调科幻作用,终会伤及科幻。科幻界需要直面的跨学科困境之一就在于包括预言论在内的部分科幻话语无法总是得到跨界认可。其他学科暂且不论,作家麦克尤恩在谈论《机器如我》时就曾表示:“我对想象力的理解是,你要从已经发生的事情出发,勾勒出一条通往未来的路线,哪怕你明白自己几乎肯定会犯错误。有鉴于此,我的小说严格来讲不打算预测未来。我把背景设定在过去也是出于这样的考虑,不想和预测扯上什么关系。”[18]要摆脱以上困境,并充分发挥科幻的优势和潜能,各界还有以下三点提升空间。
一是跨学科交流。在未来想象的资本和媒体环境难以改变的情况下,技术界、学界和科幻界需要加强跨界交流,包括技术专家、科哲学者或伦理专家的科幻圈外人士需要正确地认识科幻性质,客观看待它的价值,而非仅因为其虚构性而将其视为过度想象。正经历蓬勃发展时期的科幻也需要审视自身话语体系,倾听外界声音,避免过度宣扬自身在现实指涉和预言未来方面的作用,才能得到圈外更多合理认可和客观对待。跨学科交流的失败往往来源于对本领域价值观的固守、视野的局限、思维的狭隘或学养的匮乏。只有各方开阔视野,在共同关注的问题中求索和争鸣,科幻内外的认知和话语鸿沟才可能被填补。二是受众理性认知能力。在技术和学界专家眼里,普通民众最易受“误导”,也是技术常识较少和理性认知能力较弱的群体。《真实的人类》系列中的机器人具备情感和意识,但观众既不应将其视为近未来的技术现实,也不能因其尚非现实就无视其价值。在机器人意识方面,机器人工程师思考它的技术可行性,伦理学者谈论它会给既有伦理带来的挑战,并提供应对方案,而科幻则是将有意识的机器人推到读者观众面前,通过设置思想实验,启发读者观众进行思考和判断。尽管《真实的人类》系列中的机器人智能水平在短时间内不会成真,但在现阶段的人机交互中,人类感性与“机器理性”的冲突可能性已在萌芽。当服务型机器人(或其他某种具体技术、应用程序)在某种情况下不再根据我们的预期或意愿运行时,我们是否有时也像剧中角色一样,感觉落入了机器之手?答案是肯定的。只不过科幻将这种人机交互场景展现得更清晰的同时,也更夸张,这导致它无法精确对应现实。在理想情况下,受众应有一定的科学常识和独立认知能力,例如,应理解科幻虚构本质和作用机制,甄别技术现实、未来与虚构差异等。遗憾的是,受众的这种能力有时难以保障,这让日常科幻的价值打了折扣。不管是面对哪种未来想象或炒作(部分投资者、媒体人、技术专家和技术明星也常有“科幻式”想象和表达),受众科学常识的习得、科学素养和理性认知能力的培养都至关重要。技术专家、科哲学者以及科幻学者应在确保自身认知合理的情况下,做好行之有效的科普工作。三是科幻作品质量。科幻思想实验成功与否不仅取决于受众理性思考能力,科幻作品本身的逻辑性和思想性也很关键,两者在理想情况下可协同提高。在《你好,安怡》豆瓣电影专页,网络爬虫程序共可抓取500条相关热门短评和103条长评(至2021年8月22日)。在本剧中,“伦理”“人性”与“家庭”“科幻”“机器人”等同为核心词。但数据显示,“人性”和“伦理”仅被提及22次、18次(而且提及尚不等同于讨论),在名词词频统计中仅列70位、81位。以“伦理”为例:尽管无法排除隐性伦理讨论存在,“伦理”的低频仍意味着这部剧的豆瓣评论者对机器人、AI或技术伦理的关注还不够,而不是相反。这与国内学界的技术伦理热议还未普及到民间有关,也与国内机器人或AI叙事还有提升空间的现状有关。民众技术反思意识的培养无法仅寄望于难度大和传播度低的学术论文,科幻作品也应被重视。赫拉利曾指出,如想让公众意识到某些议题,“1部好的科幻电影不是抵得上1篇,而是100篇《科学》《自然》上的论文,甚至是100篇《纽约时报》文章”[19]。国内科幻剧或许在短时间内无法达到宫斗剧、穿越剧、武侠剧、都市偶像剧或日韩言情剧的规模,但如果优秀日常科幻作品能持续出现,民众会有更多机会模拟和思考人与未来的关系。今后,国内机器人日常叙事仍需讲好故事,并加强故事的逻辑性、哲理性和思想深度——这是日常科幻以及所有科幻作品的安身立命之本。以机器人叙事为例可见,日常科幻是近年来科幻界较活跃的支流,它源远流长,又因为当今智能技术活水的注入而日益宽广,活跃范围远远溢出了原来河道,成为未来想象洪流的重要组成部分。作为开放性世界设定,日常科幻思想实验不仅能将某种未来图景具象化,也能体现人性和伦理的复杂性,它由作者来设计,由读者、观众或评论者积极地理性参与、推导或完成;作为故事性世界设定,它不是科普、说教或对应式预言,而是让受众在“体验未来”中积累某种未来经验,从而间接地消解与科技之间可能存在的疏离感和认知赤字。作为对近未来的“间接投资”,日常科幻更关注人性、伦理和人的境遇及其变化,更具人文关怀,但也需要学界的全面认识、受众理性的在场和作品质量的保障。为在未来想象共同体扮演应有的角色,日常科幻需要处理好与过度想象以及未来预言的关系,科幻内外的认知和话语鸿沟值得各界正视。作为复杂的社会文化现象,未来想象需要共同体内不同想象群体加强交流与争鸣。笔者在此仅抛砖引玉,日常科幻在未来想象共同体中的优势、潜能、困境及其提升空间仍值得继续动态观察与深入讨论。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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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王磬.伊恩·麦克尤恩:当机器人比人类更完美甚至更道德,人类该如何自处?[J/OL].界面新闻,2020-10-10.
[19]YuvalNoah Harari.Why Science Fiction is the Most Important Genre[J/OL].Wired [Geek’s Guide to the Galaxy].2018-08-09.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青年项目“德国文学‘早期机器人’书写研究”(20CWW018)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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